架子骨

AO3:Sugar_Coma

【远阳】枯岸

*R级(毒品危害个人健康及社会安全,请务必远离毒品),宋志远/刘汉阳,斜线无意义。全文4.3k字完。


针管推下去的时候,刘汉阳想不到以前的事情。


他盯着自己的左臂看,在灯下显现出半透明质地的皮肤包裹着医科教材上每一个复杂名词:伸屈筋是桅杆上的缆绳、血管是流淌的暗河,还有……管他呢。他在臂弯处的针孔间寻找一个落脚之地,只要把这半剂愉悦的药液注入体内,就可以拯救他一整个晚上。

上头的时候,他的脑袋是一个爆炸的迪斯科球,他能看见世界上所有东西,像是有一场永无止息的混沌梦境在他面前揭了蛊:名画里的瘫软时钟挂在树杈上,指针走动的声音滴滴答答地流淌进潟湖;飞鸟振翅引起一场气旋,把半空划着小船的旅人卷进紫菜包饭的夹层里;天上有十个太阳,像敲开蛋壳次第滑出了九个蛋黄,却留了一个还在晃荡在壳里,想等着开天辟地的时候逞个风头。


可他不喜欢这些梦,因为志远不喜欢他这样,一头扎进粉末与注射器的海洋便意味着松开志远的手。他知道自己每在梦境中深陷一寸,志远就离自己远了一步。这条裂谷在每一个无法与强瘾相抗的夜里加深,最后演变成了探监室的双层玻璃和两人无法相触的掌心。


“刘汉阳。”宋志远在玻璃另一端的座位上倚坐着,双臂交叉在胸前,仿佛对与他会面根本就毫无兴趣。若是旁人,定会为这类似决裂前兆的姿态胆战心惊,可汉阳见状却先笑了出来:他太清楚志远到底伪装得多么努力,才对他摆得出这副冷淡模样。志远无视了他的笑脸,状似愠怒地讥讽道:“你就继续这样下去吧,你很快也就必须习惯要永远隔着玻璃见我了。”

“这么说,你会一直来看我吧?”他立刻钻了志远话语中的空子,将双手伏在玻璃上,迫切地站起了身。他的吐息在面前蒙上了一层淡白的水汽,眼中的星星便在这片雾中明明灭灭。“志远,请你每周都来一趟吧,看不到你我会死掉的。”

在这样的攻势下,连志远都低下了头,防止绷不住的笑意从对视着的眼底流出。他本欲以严厉的斥责吓他一下,好歹须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有时原则却是最脆弱的东西,心一动,它便立即自觉地退到了第二线。

“我可没答应你,要看你的表现了。”志远明显欲盖弥彰地望向别处,“如果你能坚持得下去,我就暂且考虑一下。”

谈话总是被恼人的计时器提示音打断,志远扔下话便离开了,但最后也没忘回头再看他一眼。

隔绝的环境使他们无法拥有新的故事,汉阳便在没有探监的日子里靠回忆活着。他躺在不许熄灯的深夜里轻抚着脑内珍藏的记忆,从最初的最初开始,由此想来那蛋黄一样的太阳好像也不是无稽之谈。


中学时期,志远一直比他高一点。年轻的男孩们长得总是很快,运动服的裤管每年都会变短几厘米。

他们放学要走的路是一个长坡道,四周环绕着食品摊位温热的烟气。雾天的太阳像一颗正圆形的蛋黄,从坡上看去,江北区的楼房与建筑仿佛都是伏在这条道路的两侧生长的,而道路的尽头就是那轮透红的落日。

走到半路,不知道是谁突然跑了起来,两人乘着下坡的惯性飞奔了下去,还来不及对路旁行人的指责道歉,便随着笑声一晃过去了。他们向着落日的方向跑得毫无目的却不遗余力,像在演绎中国某个古老的荒谬神话,估计连夸父都不会比他们更努力了。


可惜高中以后,他们抬起头就看不见同一轮日月了。汉阳不知道他的感情已被比他更为坦诚的网线送达了,仍计算好十三小时的时差,时不时地将一些雀跃的情悸包裹在名为友情的安全说辞之中,塞进志远的电子邮箱里。志远听得懂他每一句弦外之音,面对屏幕时总是匿笑,嘴角上扬的那一个弧度便包含了恋爱的所有元素。


某日汉阳让志远发一点照片给他。志远在文件夹中精挑细选:他的新家、他的学校、街区里的亚洲商店和韩餐馆,还有最后一张,像是受到要求后特意拍摄的,他自己的照片。

汉阳将前几张照片逐一放大,注视边角处的每一个细节,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进入志远的生活更多一些。但当鼠标滚动至最后一张时,边框中志远含笑的双眼直直地望向他,他突然怔住了。转学以后所有的孤独和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柔的出口:他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可他偏偏生来就是个活络的人,他无法对自己的感情麻木。

他将照片保存在USB中,放学后背着父母去照相馆冲印了出来。夜里复习的间隙,他趴在桌上将相片抵在台灯的光下,相纸曼妙的色泽与颗粒因长时间擎在手中而融进了体温:一场绝对私密的影展,他高中时代精神暂歇的避风港。

不愧是纯粹到令人艳羡的年纪啊,这份力量竟一直支撑他到了五年后的重逢。同窗会后那个跨越了年度的吻将两人再度连结,早已开始的故事终于开始了。

他给志远讲了相片的事,以谈笑的语气描述了夹在书中的相片不小心掉出时,同学惊讶且嘲弄的眼神。他还提起了服役的事,带着有恃无恐的佯怒推了志远一下,对他以美国国籍免掉兵役的特权表示不无羡慕。志远笑着低下头喝酒,也给汉阳的杯中倒上,澄澈的烧酒表面泛着一层一层的温柔光圈。

亚裔身份是一枚与生俱来且无法抹去的烙印,曾导致他上学的第一年只敢跟其他韩国同学一起玩,一天讲话有三分之二还是韩语。但他从未对汉阳说期过这段回忆,因为“宋志远”三个字就应该永远代表着开朗和合群,应该永远位于同龄人的中心——至少在汉阳心中应该是这样。


话题结束时,气氛难免陷入了令人焦躁的空白。两人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志远极其自然地将手臂环过了汉阳的肩头,靠得更近了些。

为什么志远不管做什么都能显得那么自然且颠扑不破?他在酒精的作用下迷迷蒙蒙地抬起了头,湿润的目光恰好与志远的撞在了一起。曾经在台灯下无数次假想的缱绻相视,现在竟轻而易举地实现了:何况他无处安放的渴望正近在咫尺,只要再稍微凑近一点就可以吻上去——真像在做梦一样。


那是汉阳曾经对梦的定义:美好的东西、易逝的东西。他曾侥幸地以为,二零一四年,传说中的世界末日都无恙地度过两年了,自己罹受过的所有贫困、孤立与分离也总该消停一下了,生活说不定可以就此走上所谓的正轨。但古往今来、从小到大,现实早就把笃信者的两颊都抽肿无数回了。五年内,iPhone从3GS出到了6sPlus,连电子邮箱都更新了两代,而他和志远却又分开了。他们之间总是横亘着一张机票的距离。

汉阳在春季学期伊始之时到达了日本东京,正值道旁樱花铺洒遍地的季节。他向来学东西很快,日语也逐渐用得熟稔了,可他踏在人流涌动的表参道上,却顿时感觉自己身后空无一人,飘摇摇如卫城门外众叛亲离的僭主。


他的梦很快就有了第二重含义,逃避的意思——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他分明清楚地记得:他进入梦境前还只是把密封袋里的粉末抖进酒杯里,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贩毒了。

不过他最后好歹也毕了业。二零一六年三月,又是春季,他在同样的樱花下拍了毕业照:手中擎着学位证,面无血色,双眼像找不到镜头一般涣散着。后来他自己看到时都难免被吓得一怔,照片随即被扔进了电脑回收站,他立誓不会让志远和家人看到他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他回国后很快找到了药师的工作。高学历、富有的家庭、受人景仰的职业和端正的长相,他仿佛具备了令同侪艳羡的全部资本,接踵回头时路人的眼神都该是愤慨而嫉妒的。但实际上,他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受他支配:他的行为首先由毒瘾控制,然后才轮到他自己。他老练地在键盘上敲打着躲避警察视线的圈内黑话,屡屡钻进首尔特别市丰盛而危险的夜里,茕茕如一条游弋在霓虹海底的鱼。


他很久都没敢联系志远,分离期间的隔阂与自身不愿示人的变化使他越发患得患失,越不见面就越不敢再拨下那个号码。

结果最后是汉阳的手机先响起了。

“喂,你小子既然回来了就提前说一声啊。”志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但语调还谈不上愠怒,这使汉阳在电话另一端终于松了口气。“见一面吧,好吗?一个多月了,生日礼物还没给你。”


志远说完后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除了将要送出的礼物,他其实还给汉阳准备了另一件东西。可他迷惑于汉阳回国后状似冷淡的态度,也终究没能强硬地说服自己,那项在脑内演习了无数次的计划再次被不动声色地搁置了。

汉阳远远就看到了站在路旁的志远,后者腕上挂着商店礼品袋的那侧手插在外衣口袋里。他付过车费后拉开了车门,朝马路对面的志远挥了挥手。志远见状熄灭了手中的香烟,也向着对岸抬起了手臂。横亘在两人之间川流不息的八条车道像一片无垠的、汹涌的海。


“是因为最近过得太惨,所以不想告诉我你早就回来了吗?”志远戏谑地调笑着,拥抱时故意很重地在汉阳背上拍了一下。但他随即发现怀中的对方并没有以同样的方式接住他抛出的热切,便有些迟疑地逐渐松开了手臂。

可汉阳像是接触不良的反应机器,这才回神攫住志远将要撤开的手臂,像是孤注一掷一般紧紧地抱住了他,“我想你了。”

答非所问,甚至听起来毫无逻辑。志远明白汉阳平日那些坦诚的告白都的确是发自内心的,但这次的说辞分明就是在避重就轻。


“说什么呢……”这样密切的接触行为对公共场合而言显然过于出格了,志远讪笑着挣脱了出来,故意转移注意力般向着汉阳举了举手中的礼品袋:除了礼物,袋中还有一盒明显是后来塞进去的巧克力派。“刚才在超市买的,想着说不定你会想吃。”

汉阳略带惊喜地道了谢,笑时两颊上的酒窝凹陷下去,志远在一旁看着他,竟感到有些心旌摇荡。久别重逢后的另一次久别重逢,仿佛一切都只是像原来一样。但另一种更为强烈且挥之不散的异样感觉包覆在两人周遭:汉阳行为正常,却显得颇为羸弱,好像精神和力气各被抽去了一半,剩下的半瓶在外壳里晃晃荡荡。


这种诡异的感觉统摄了他们的整个晚上,愈接近分别之时,愈有什么东西像是喷薄欲出。

“很冷吗?你脸色一直很差。”志远皱着眉将外衣脱给他。分明才十月,他却明显感到身边的汉阳在冷得颤抖,“生病了吗?”

“没有,”汉阳低下头将脸埋进竖起的衣领,强打起精神抬起头来,“谢谢你。”他的眼眶泛着红,笑时显得颇为刻意,眼神飘浮在空气中,拎着礼品袋的手臂也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那你好好休息。“志远根本没有因对方的回答而感到放心,仍以审视的目光望着他,“直接回家,听到了吗?”

汉阳点头时无法克制地吸了吸鼻子。


到十二月,他仍在间断性地复吸,状态有时还好,有时却摇摇欲坠。

二零一六年圣诞节后的第三天,他和志远约在了狎鸥亭洞的商业街见面。那天他难受得不行,注意力连十秒钟都集中不了,但他仍然强撑着想先见志远一面,约会结束后再去补货。新年将至,街道熙攘,影厅里的观众却稀稀落落。他们去看了刚上映的《哥》,去看都暻秀和曹政奭演员在荧幕上插科打诨。一整排、一整片的红丝绒座椅像是温柔的沼泽,没过多久,汉阳的眼前便融化成了模糊一片,额角刚碰到志远的手臂便像半空坠落一般睡了过去。


志远侧过头看着倚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极轻地叹了口气。他们委身于安全的黑暗中,面前正上演着足以吸引所有目光的喧闹故事,志远的右手伸过去与汉阳明显消瘦多了的指根相扣,左手则将静音来电时亮起的手机重新锁定。屏幕上显示的是“汉阳母亲”,本日的第二个未接来电。感受着掌心与肩头惹人眷恋的温暖触感,志远内心五味杂陈地闭了闭眼睛。


当这所有回忆在汉阳脑中全部晃过了一遍,时间已经是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七日的凌晨了。这是他最后一次睡在二上六房的地板上:几个小时后他便会离开西部监狱紧锁的铁槛,重新投入自由的世界里。

他兴奋,却也感到了疲惫,最终还是在后半夜的迷蒙之间睡着了。他做了一个真实到仿佛触手可及的梦,不是用药后的幻象,是一个真实的梦:墙上的钟表有完整的三根指针,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他梦见志远如约在对面的部队火锅店门口等他,手中握着一年前没有送出的那件礼物;父亲坐在店里向外张望;甚至连母亲都破天荒地将店铺休业一天,骂骂咧咧地坐在桌前,说着等他出来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幸福的具象形式便是此刻汩汩流淌在汉阳心底的温柔浪潮,他在梦中露出了笑脸:迷途远游的浪子就要回家了。


他的航船一路乘风破浪,甚至顽强地战胜了足以致人于死地的海难,距离他一直以来渴求着的世界只差最后一步了。

小心啊汉阳,迈出最后一步时,不要停下、不要迟疑,不要被近海的水草缠住了脚踝才是。


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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