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骨

AO3:Sugar_Coma

【原耽】绝对不会打劫献血站

*R级,部分描写可能引起不适,请谨慎阅读。全文约9k字,一发完。


我仍用棉球按着手臂上抽血的针孔,尾随着他拐进医院楼层间放置消防设备的隔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进一条死路,毕竟以正常人的逻辑来看他此刻应该选择逃走。


很多男性会趁着血检的机会多抽几管,好歹让体内常年稳固的血液偶尔更新一下。用于检测的细管被带走,而多余的血液被封在二十毫升左右的玻璃管里,随意堆放在验血台边。他经过时的姿态于旁人无异,甚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负责抽血的护士趁集体血检的公司员工离开后偷闲地聊起了天,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这种熟稔的操作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惯犯所为。

“请不要喊人!对不起,我会解释一下……”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戴着墨镜和口罩,一双洁癖症患者一样的白色手套,连帽外套和收腿牛仔裤,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像在公共场所躲避人群视线的影星。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态度极尽低微,肢体不自然地比划着,口罩的轮廓线浮动在唇部动作之下。尽管无法眼见,也能想象到他暗色镜片下的慌乱神色与难以掩藏的赧晕。


“每管只有这么一点儿,血型和健康状况也不清楚,怕是想卖也卖不出去吧?”

“不是想卖掉,绝对不会用来干别的事情……”

“怎么,那是打算留着当饮料喝?还想说自己是吸血鬼不成?”


他比我高,出言挑衅于我并无益处。虽然他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被质问时即刻乱了方寸的模样倒显得有些堪怜,但被他带走的几支玻璃管中也有属于我的多余血液,半是出于安全考虑,半是对这个人的怪异行为产生的好奇,我那时并没有就此罢休。


而他闻言却像是整个人泄了气,仿佛耗尽了全部意志才微微颤抖着抬手摘下了墨镜。随即裸露出的陌生到非我族类的暗红色瞳仁令我一怔,近乎乞求的眼神几乎要充盈上泪光,确确摄人心魄。

这算是对我调笑语气的反击吗?我顿时感到了如鲠在喉。面对我出于震惊的无动于衷,他又破罐破摔地扯下了口罩,一张苍白得几乎透些灰度的脸孔终于毫无遮掩地曝露在我眼前。时至今日,我也没能忘掉他那时的姿态:悲戚的、羸弱的,仿佛还带些诱惑意味,渴望着用那一双习于劫掠的眼睛从我这儿消磨掉什么、夺走些什么。


“虽然不多,但能想到的存有多余血液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了。对不起,我真的快饿死了……”

他正低声解释着,隔道外正好有人走过,他顿时紧张得屏住了呼吸,试探地扯着我的手臂向后挪了几步。他的手指看似并未发力,一阵不似常人的力量却随着他拉扯的动作攀上上肢。我原本还迷失在短时间内新的认知接踵纷呈的不实感之中恍恍惚惚,这下倏地被拖回了现实。

我同意不把他的事情告诉别人,前提是必须确认他真的是把这些血液当作食物。他听后如释重负般将口罩和墨镜戴了回去,一边不止道谢一边说着要请我喝点什么。他面对生人的态度的确坦诚得不似常人(至少不像我周围那群人),但目光总是躲闪,临深履薄的姿态跟电影中倜傥潇洒的吸血鬼形象也并不搭边。


就算隔着手套,我也感到了他毫无温度可言的体温,这反而使我的血脉涌动得更快了。


他在咖啡馆的座位中挑了离窗最远也离人群最远的位置。这个角落遮光且相对僻静,他几乎是不动声色地迅速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我选了平常会喝的馥芮白,而他未经任何思索地点了混合血橙汁。我略怔一下,并未将果汁与他的食物联想到一起。当那杯透红的饮料端到面前时,我才明白了他来咖啡馆的意图:这种轻松蒙昧的效果最真实也最安全。


“只那几管能够吗,为什么不去抢血库或者献血车?你应该会瞬移吧?”

“人类对人类自己制定的法律规则意识这么淡薄吗?我绝对不会打劫献血站……血液对于人类和吸血鬼来说同等重要。”


他低下了头,那张虚幻到仿佛是从网页图片里剪出来的脸孔显然仍不习惯被注视,仍不习惯曝露在人类生活的空气中。


“对不起,我就是随口胡说。吸血鬼可以吃人类的食物吗?”

“不可以……大分子物质都不行。可能是脏器设置的问题,只能摄入血液和不需要消化的东西。因为没什么营养,通常不会像人类这么有活力。”

他看着眼前这杯满是多分子游离糖的饮料,随手拎起桌上的空玻璃杯捏在手中,轻轻摇了摇头。逐渐地,他说话变得连贯有条理了,像是很久未进行对话的语言功能器终于找回了交谈的能力。


“我看了很多人类创作的作品里塑造的吸血鬼形象,如果也有其他族类描绘人类的话你也会理解——太理想化了。美貌、贵族生活、异性吸引力、无休无止的哥特浪漫,这分明是只有极少数阶级尖端的吸血鬼才能享受的待遇。更多的是……分明已经三百多岁了,也只敢在地铁站步行二十分钟的小公寓租个顶楼。”

“……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前两年过来的。如果过长时间样貌不变的话肯定会引起怀疑,所以我通常隔一段时间就会移居到别的地方……”


他正说着,却突然不知从哪里端出一杯同样血红的饮料,凝滞如樱桃糖浆,却是更为厚重的暗红色:那是一杯真正的血液。

我这才恍然方才那些不自然的姿态和拿起杯子的动作并非与生人交谈的局促所致,他那番不着痕迹的桌下操作轻而易举地瞒过了我,也想必以同样的方式骗过了曾经面见的每一个人。他的双手和透明杯壁竟一尘不染,惹恼过所有人的康达效应仿佛在他这儿就顿失了效用。


看看血液像饮品一样被盛放在玻璃杯中,我无法自持地蹙起了眉:从来只出现在电影和小说中的超自然生物现在竟近在咫尺,我甚至还看着他饥渴地进食不洁的混合人类血液。这种感觉与其说是恶心或不适,更像是诡异的不实感,某种难以言明的精神悸动。

他的饥饿的确超出了现代人类所能想象的程度。他几乎是以扑食的姿态将杯中血液一饮而尽,饮罢还用咖啡馆免费供应的柠檬水淋洗杯壁,连残留血渍的洗濯水都被喝了干净。


“无意冒犯,但把来自不同的人的、氧化了半天的血液都混在一起,不会觉得恶心吗?”

“把动物尸体开膛破肚、敲碎它们的卵壳;剖开植物的孕体、撕下它们的子宫内膜、用尸浆和器官研磨液再次烹制——”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觉得这番话可以吓到我。见我只是僵硬地听着,并不为所动,他又很快放松了下来,笑时露出了上排尖利的侧切牙。“其实从几千年前开始,我们干的就一直是同样的营生。”


不知过于漫长的生命是否也会使人习于面对稍显兴趣的人便推心置腹。无人打扰,那天我们竟毫无察觉地聊过了整个下午。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仍搁置在医院的血检报告,说不定验血台的护士早在几小时前就在下班的闲谈中嘲笑起某个丢三落四的男人,而那个人竟在隔壁的咖啡馆与一个鲜活的吸血鬼相谈甚欢,甚至一起喝了下午茶。我想到这儿感觉荒谬又好笑,心底的匿笑禁不住溢于言表。


“你笑什么?”他一边随口埋怨着一边拿起手机付款,语气亲贴得像是面对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他熟稔操作付款软件的样子使我感到了极其强烈的违和感,虽然这样的质疑并不公平:人类都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就好像吸血鬼应该永远住在古堡里、每天穿着哥特长袍躺进棺材一样。


他恳求我不要把他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我同意了,心里却寻思着即使告诉别人,也只会被当成神经病而已。

我们像两个正常现代人一样交换了社交账号。我翻着屏幕中与常人无二的资料界面,从开始交谈便一直存在着的不实感再度将我裹挟其中。这种七零八落的虚幻感尾随着我,伺机钻入思绪的每一处空白,撇下了一个长时间心不在焉的我的空壳。女友笑我总是一副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却从不组织语言表达出来。她说得分毫不差,我来不及掩饰便只能说了没什么。


“没什么”是人类扯过的最烂的谎。


后来不记得是他忍不住找了我还是我忍不住找了他,总之看到那个久违的对话框亮起时,我除了惊喜竟也感到了如释重负。我们后来见了几次,像约会一样漫无目的地聊一下午,这种感觉微妙得不行。自有记忆以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肆意地表达过了:不必计较利害关系和人情冷暖,只是因为你注定永远与我的生活无关,所以我才敢将一切冗杂的、混乱的、危险的思绪和情感交付于你。而他的症状更严重,我寻思他但凡能在平日里找到点健康的抒发途径,表达欲也不会无处安放成那个样子。


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好,他却笑说他的族人早已经习于忍饥挨饿,靠便利店的浓缩葡萄糖水也能勉强过活。可我担心他饿极了吸我的血,每次都选在尽可能公开的地点。他把这种精细的戒备当作是不信任的表现,失落总是溢于言表。


“抱歉,你得理解,我们的力量对比太悬殊了。你随便抬抬手就能掐断我的脖子,就算想把我的血全放干了,我也动不了你分毫。”

“我知道。”他低下了头,与其说是服于事理不如说是出于委屈的随口应答。他整个人苍白,却处处是阴翳。前发、眉骨与眼睫的投影连成一线扫落在眼睑上,合眼时毫无色彩的脸孔仿佛要与他常年委身的黑暗融为一体。


“你可别因为孤独得要死就随便在街上抓个人掏心掏肺,不是所有人类面对问题都像我这么冷静。”

他小声说着分明是你抓了我,笑时露出了不算显眼的尖牙。他趁我刚准备喝点什么时快速抢过我的饮料,将吸管贴近唇边,作势要吸下一口。但他随即放下了杯子,重新推到我面前,还将吸管转回了朝向我的角度。我刚想嘲笑他的幼稚行为,却生生被他抬眼看我时直勾勾的目光噎了回去:透亮的红色虹膜像一对心性狂狷的稀有矿石,却安安静静地嵌在某双苍白的眼眶中,这种归驯的束缚感极其诡艳,却也极其勾人。


百年对他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能勉强与他年复一年的漫长岁月平行的只有时间轴上数代人类经历过的沧桑变迁。所以这表面上微妙的情谊和相处的时间,类比下来可能还抵不过早高峰地铁上接踵回头的一瞬间。我不会记住楼梯上不慎相撞的某个人,他不会记住我。我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股读到注定悲剧结尾的故事时的梗塞感骤然填进了胃里。


我跟他道了别,走进街灯斑驳的黑夜里,扑面而来冰冷空气仿佛终于将我拖回了现实世界。手机屏幕上堆积着好多条未读消息和女友几小时前打来的电话。我在恐慌的同时也感到了恍惚:我的时间被偷走了,可能还有什么东西也正从我身体里抽离。


我试图向女友解释,思绪却像缠绕的线团一般杂乱不堪,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看到我张口结舌的样子,她安抚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苦笑着摇了摇头。“就算跟我说你在街上被鬼抓了去,我都可以相信你。”我被她的话呛得全身一阵痉挛。“别让我的信任喂狗了。”


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生命比你短得多也脆弱得多。我不能再陪你继续玩下去了。我像背演讲稿一样僵硬地整理着思绪,那时打算下次见面时就向他坦白。

可我再见到他却是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事先准备的说辞顿时被忘到了九霄之外。


他蜷坐在公寓门口,像往常一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安静地藏身于他最喜欢的黑暗之中。那副模样说是死了或是睡着了好像皆无不可。

我从未告诉过他我的住址,可他就出现在那儿。

被我用力摇晃肩膀时他方才倦怠地睁开眼,看到我后嘴角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他那时的样子才像真正的脆弱,仿佛危如累卵的旧建筑、瓷器上的裂痕,那种原本理所当然完整的东西出现残损的样子使我突然感到了恐惧。


“在门口睡觉,你有毛病吗……”我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掏出钥匙开门。他像醉酒一般摇晃地倒向我,刚一站稳就被我塞进了房门里。

“刚才做了个梦,”他将手肘撑在沙发上以分担重心,支起头看着我拉上窗帘,将昏暗的路灯与斑驳的树影组成的乏味景致关在了窗外。“梦见了一大片血海。”

“血海?”我略微一怔。

“嗯,真的血液灌出来的海,翻着浅色血沫,淹过的地方留下的血渍会洗不褪……要是你估计会觉得很可怕吧?”


他在那儿胡言乱语。

我快速地类比了一下:如果一个人梦里全是番茄汤和片好的薄牛五花,这个人到底得是饿成什么样……他这副精神不振到快要晕倒的模样,估计也是饥饿所致。我遇见的第一个吸血鬼竟然坚守公民道德规范到饿晕在我家门口,有这样的运气,我当时就该去买张彩票看看能不能中头奖。


“看你都饿成这样了,拿我的血凑合一下吧。”我把脱下的外套扔在沙发上,象征性地朝他张开了手臂。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为何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也无暇细想使我主动献祭是否也是他的长期图谋之一,总之那时的心情竟有点兼半的献身快感与视死如归,仿佛血管破裂至死的骇闻也被暂时置之度外。“……不能让二十一世纪的吸血鬼饿绝种了啊。”


他还没从惊诧中缓过神来,听了后半句却又想笑,两者均衡最终变成了短促的抽气。他睁圆双眼怔怔地看着我躺倒在沙发上,“谢谢……我一定、一定咬浅点儿……不会很疼的。”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着,一边以同样跌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的姿态凑近,他的眼中的确蓄着某种专注且饱含强欲的目光。我虽刚夸下海口,却也在他那动物般饥饿的注视下有些退缩:拿自以为是的交情挑战动机论最底层也最强烈的欲求,我其实还没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用不着这么紧张吧,脖子上的筋都冒起来了。”他像护士给小孩子打针前迷惑性地搔痒一般用指节顺着脖颈筋脉的走向刮下去,冰凉的触感使一个毫无预兆的寒战瞬时滚过了全身。

“快咬啊!你废话还挺多……”


他的尖牙像是钝刀,刺破皮肤的过程并不干脆利落,所以缓慢侵入的过程十分痛苦。他毫无温度的身体紧贴着我,双手带些安抚意味地搭在我肩上,而我为转移痛觉死死掐住了他的手臂。我将头倾向另一侧以使侧颈完整地曝露出来,但吃痛时肢体紧缩造成的痉挛却又使整个人无意识地后仰,像是被嵌进了沙发里。我清晰感受到创口处被吮吸的动作反复撕开和弥合,这种受虐般的成瘾性类似不能自控地舔舐干裂的唇缘,到最后官觉几近麻木,我也逐渐放松了紧攥的手。


算了,说实话并没有多疼,只是由于过度紧张,绷直的脖颈僵硬酸痛而已。我缓慢地抬手摸了摸侧颈上的切口:很小,只像是表层皮肉被剜了个口子,完全没有伤到血管。


他根本没打算吸我的血。


“你最近打过狂犬疫苗吗?”他猝不及防地问道。

“打过……被女朋友的狗咬了一口。”

“太好了,那稍微消个毒就好。”他拍着手站了起来,问家里有没有医用酒精或碘伏,整个人像是立即从刚才垂死的边缘复活过来了一样。

我为他虚与委蛇的态度感到不快,扯了他继续追问。他像是从医院邂逅时就开始逐渐习惯了我近乎偏执的探知态度,端正了姿势,悬空着指尖在颈上比划出血管的位置。“颈静脉离心脏近,又埋得深,咬破了可是会出人命的。”


“装得倒像个正人君子,死我一个,人类又绝不了种,你可以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我嗤笑着坐起来,将手肘撑在膝头。

“人类的集体意识可够强的。谁关心其他人类的死活。对我来说,重要的只有你啊。”他从我指示的抽屉里摸出酒精棉球,没有瞄准便朝我随手扔来。我刚要骂出声,盒子却在几乎同时精准地落入了我手中。

我心神未定地捏住盒子的边角,能感受到心脏的节律还未缓过来,仍然挣扎欲出般快速搏动着。


我用镊子夹住棉球压在伤口上,其中满溢的酒精顺着脖颈淌下了领口,谈不上恼人的刺痛、湿润和冰凉。他安静地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坐下,顺势躺倒在我腿边,又恢复了之前疲惫的样子,状态转换快得好像按键机器。我以僵硬的姿势继续擦拭伤口,那时分明是想要说些什么来着。他平静的姿态毫无侵略意味,却使人如鲠在喉。

“别躺地上啊……”未经思考的半句话已经出了口,我方才意识到他不怕冷也不依恋柔软的东西,这份随手拈来的关心除了多余没有别的词汇可以形容。我带些自嘲意味地将本想扔给他而抓起的抱枕又放回了原处。


他安静地平躺在地上,双眼微闭,指根相插,黑色的发丝散开在浅木色地板上。若不是违和的现代装束,我仿佛看到了刻板印象中他的祖辈:苍白、冰冷、永不消逝的美与宿命中便注定了千百年孤独的冗长生命。这要是放在几个月前,我都会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好笑。可如今我竟仿佛被吸走了魂魄一般看着他,安静地挣扎在由主观角度的仰望而产生的非典型爱恋中,甚至忘记了自己一贯追求理性的信条。


“多谢。”他仍闭着眼睛,却像是洞察了我的行为般极轻极轻地笑了出来。他毫无目的地伸起靠近我这侧的手臂,像是理所当然般等待着什么。我尽可能不被他发现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想握我的手吗?


我迟疑地伸出手,顺着他手掌的方向轻触上每一根相同手指的指尖。他的皮肤同样柔软,却毫无温度,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他突然将手向上贴过来,使我们的掌心不留缝隙地相触了。突如其来触及核心的冰凉触感快速传遍了全身。他似乎对耍到我的结果很满意,向这边侧过身来,极具占据意味地用修长的手抓住了我的整个掌根和腕。他用掌心包裹住我的尺骨茎突,指尖压在我由于束缚而砰砰鼓动的桡动脉处轻捏着。这样的动作使我不知为何突然泄了力气:他怀揣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把我当作了某种不可或缺的镇痛药,我却像感知到危险的动物一般只想着在被缠进漩涡之前赶快逃开。


“你真好啊,随便跟我说说话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过得颇为辛苦。


部门没剩几个人,秋招结束了也没聘到合适的新人,年底的工作强度让人反复濒临崩溃,看着带电的开放铁轨都会幻想着纵身跳下去。

我很长时间没见到他,或者说根本无暇顾及这件事,偶尔喘息时也想着就这样过去也好。因为那天被他试探性地咬破的侧颈皮肤、酒精消毒时的刺痛、伤口基本愈合后仍未褪去的浅淡淤痕根本没打算放我走:一切与疼痛挂钩的记忆总会格外深刻。我模糊地感到一切并不像小说里所谓命中注定的邂逅那么简单了,它在发酵,在异化成别的什么我辨别不清的东西,而所有在可控范围之外的事情都会使人感到不安。


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仍然像原来一样给我发消息:与现代人类无二的措辞与句读,言辞却逐渐坦诚得像从未长大过的孩子。对话框中的文字我读了有时都会感到羞赧,如此直白地袒露欲求的行为仿佛自人类十岁以后就不复出现了,所有人都被迫学会克制、学会伪装。吐真就是所有灾难的原罪。

这种坦诚使我厌烦,像是清晨的理性面对前一夜的胡言乱语发出的哂笑。我不再回复他的信息,希望他能识趣地放弃这个不识趣的我,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女友工作也很忙,能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某天我们终于难能可贵地撞上了两人空闲时间的交集,抽出了拮据的半天时间约会。这个时候搞出差错真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搁置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时,我竟顿时感到了如堕冰窟,我尽量自然地表现着,可快速把他出现在手机锁屏上的消息提示删除的动作还是引起了女友的疑惑。

“是收到了什么,为什么要删掉?”她以闲聊的语气轻描淡地随口问着,我却霎时慌了阵脚,下意识地用手遮掩住屏幕。那一刻的行为竟突然脱了僵,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本不该这样反应的。心虚的姿态分明不言而喻,我却再次脱口而出了没什么。


“没什么”是人类扯过的最他妈烂的谎。


我心情五味杂陈地回到公寓,愠怒与无奈时而各占上风,时而互相藏匿。长期的压力与失败的人际关系同时袭上大脑,搞得我头痛欲裂。室外的异色灯光透过楼道窗户正正洒落在我家门前,我追随那道光,安静地迈上被黑暗笼罩的台阶。


我又见到了他。

像上次一样,他蜷缩在声控灯的阴影里,听闻脚步声便像犬类动物一般满怀期待地抬起了头。

心中的怒火立即找到了精准的出口,我用力地跺了一下地面以触发声控灯,而他明显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颤抖着回缩了一下。“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尽我所能用最冷漠、最刻薄的声音质问道,像是无视他的存在一般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他怔住了,扶着门框缓慢站起来,以最最无辜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对我愤怒的根源一无所知。“怎么了?”他尽可能地将声音压低压软,周围仿佛散发着一种对危机尤为敏感的、不同于一般人类的异样气息。这种气氛着实令人紧张,若是再强烈一点,定会将我的软弱寡断披露无遗。


我瞥了他一眼,他竟仍然以那无措而近乎凄楚的目光看着我,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那目光永远深邃、永远堪怜,仿佛眼睫随意颤动一下就会掀起薄愁笼盖下的安静泪波。我担心在门外吵起来会被邻居看见,便粗暴地伸手把他推进门里。他分明预判了我的动作,赤色的眸中泛起异样而危险的光,却好像根本没打算反抗般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在地上。


“不要再给我发那些恶心的消息了,”我将门用力扯上,门锁扣住的金属声刺耳到带些威胁意味,“我又不能告诉别人是你,根本解释不清。你知不知道我想要圆这个谎有多难?”

“可我真的想见你,都这么久了……”

“所以我该感觉荣幸是吗?”我冷笑着打断了他。很差的表情管理,我甚至怀疑自己笑时的面容是否扭曲得太过。“你已经活了三百年,还会再活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我和你的时间概念可不一样。很抱歉,对我来说,我已经在这上面耗费太多时间了。”


我现在不应该在这儿陪你,在你用之不竭的时间里短暂地消遣一下,不久就可能被随手弃掷,忘得一干二净。我应该去工作、谈个正常的恋爱,过像我一样的普通人的生活。这样的经历很有趣,但对我来说,有点过了。

可我没有全部说出来,担心自己再说下去会显得像被我怜悯的他一样:绝望地渴求表达,不顾一切地解释自己,仿佛要拿着刀在人前剖开五脏六腑、抽出三魂七魄,硬要让人看看自己血管里的奔流与风暴。


他眼神飘忽地听完了全部,像是猛然苏醒般重新将目光转回到我。“你知道初拥吗?”他靠近了些,沉重地喘息着,专注而炽热的双眼像是能喷出火星,而我下意识地后退,身体很快就撞上了身后冰冷的门板。“不会有什么感觉,像做手术的麻醉一样……你再也不用担心时间的问题了。”


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紧束的力量大到要捏碎人类皮肉塑成的肢体。恐惧再次像骤然打来的聚光灯光般灌了通体,我这才意识到他当时弄虚作假地咬我时有多克制多温柔。可如果现在服软的话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尽头了,我需要做出决断,像是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在逃避着的那样。


“放手,别他妈恶心我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根本没想跟什么吸血鬼扯上关系,留着你这份好意给随便哪个别人吧。”


他闻言竟真的放松了手,笼罩在直射灯阴翳下的脸孔溢满了涣散的落寞神色。我向来习于令人失望,早麻木得冥顽不灵,可这次却鲜见地不敢抬眼面对这样的目光,像羽翼未丰的候鸟担心被仍然凛冽的残冬撞破翅端,翛翛坠地。我本以为这段对话还需要周旋几个回合的,突然被抽掉笼闩的动物并不懂得逃窜。提前散会般的松懈感始料未及,这段短暂的空白更是没给我留下面对下一项突发事件的准备。


他的唇和舌都是冰凉的,湿滑的舌探入正常人类的温热口腔,像含住生肉一般的触感令人感到反胃。我皱着眉躲闪了些许,他的尖牙带些威胁意味地随即抵住了我的下唇。我担心出手反抗会被他咬穿唇瓣,只得一动不动地紧贴着门板,被轻而易举钳住的双手保持着握拳的姿势。

我被动地分开双唇任由他侵犯我的口腔、搅动我湿润的舌、从我这儿剥夺去人类的温度,尽管这几丝温暖回到他那儿就立即荡然无存,颇显浪费。这件事儿极其不符合常理:我是难以逃窜的新鲜食物,而他是饥饿的困兽,他竟然选择了去吻而不是露出獠牙、抚触而不是掐断咽喉。


意志被融得溃散,我的怒火再次陨坠在他安静的湖水中。我睁开眼时发现他正闭着眼。他的手扶在我的颌下,我的手攀在他的颈后,我们在无意识间不约而同地放松了原本剑拔弩张的姿态。

我若是电影中的人物,一定会趁这时用银剑从脊背捅穿他的心脏。可我手无寸铁,供我使用的武器只有这连愤怒都不够传达的双手,曾与他的指尖一一交合的双手。我能用这双手、这张嘴、这具身体表达什么?我对他从来就没有过纯粹的恨意,可惜紧缚使人窒息,远隔使人冻绥;可惜我们都恰好没被赐予可以适度而安全相处的能力;可惜我的故事总是以“可惜”起始,以叹息作结。


可惜他最后真的离开了。

他最后一次看向我时,眼眸明澈得像是赤色玻璃,径直刺透我眼前仍然迷蒙着的雾霭,目光无声却无处不在地道了诀别。

他打开门在我视线范围内的楼道内走了几步,脚步一深一浅,姿态完全谈不上优雅,给人的感觉只是羸弱不堪。我赢了,我本该欢呼的,可我看着他前行的背影,喉咙梗塞得说不出一句话。某个瞬间,他突然消失了,干干净净,连空气中也了无痕迹。我多少次想要见识一下吸血鬼这项令人神往的技能,这个愿望竟就在最后的最后实现了。


那天我在床上醒着躺到了后半夜。想到第二天的工作量,必须逼迫自己睡一觉,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客厅找药吃。指尖在抽屉中翻找时无意识地碰倒了一个瓶子,是酒精棉球。他将这瓶棉球掷来前放胆的表白话语从冗杂的记忆中倏地翻滚上前。我将的瓶子紧攥在手中,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体力透支般将前额抵在了身前的墙上。


第二天早上,公司总是播放恶俗广告的电梯间屏壁竟然也开始播送新闻,可能有什么重大消息吧。办公楼上其他公司的员工也正驻足观看,我迷迷蒙蒙地在人群中抬起了头。


“我市多辆献血车及献血站遭到袭击,据多段监控录像显示系同一位男子于同一夜所为。他如何做到这样?真令人毛骨悚然。嫌疑人并未带走任何血液,而是将它们全部洒在地上以营造一种骇人的恐怖效果。目前嫌疑人身份尚未锁定,警方将持续推进调查。”


“你也看到啦?真像灵异事件。”向来健谈的同事从身后笑着拍了拍我的肩,提醒我还有两分钟开始记迟到。我受到触碰时极其夸张地颤抖了一下,同事也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脸色很差啊,没睡好吗?啊……你的嘴怎么了?”


我一边道歉一边遮掩意味地舔了舔嘴唇。应该是一处还未弥合的伤口,说不定还挂着干涸的黑血。是了,他曾将异族的尖牙抵上我的下唇、交换过一个冰凉的吻,也曾郑重其事地盯着我的眼睛说过两族对于血液的欲求平等、绝对不会打劫献血站。


伤口还略有些刺痛,血丝咸涩的味道,像眼泪。


我在被记迟到的边缘打了卡,环顾一如往常的周遭,在到达工位前无声地叹了口气。叹息在空气中即刻消散,不着痕迹,像是冗长梦境终于走到了摇摇欲坠的尽头。我知道这个故事该结束了。



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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